假如我们重返历史现场,会发现1939年春天的顾景舟单身一人,正在前往上海郎氏艺苑应聘的途中。
顾景舟
刚到上海,他就遇到了麻烦:按照郎玉书提供的地址,顾景舟从北站下车后,雇了一辆黄包车,前往目的地,车夫看他长得文弱,有意敲他竹杠,原本讲好6角钱车资,偏偏跟他要1元2角钱。
两人正争论,郎玉书闻声出来,手捧一杆白铜水烟筒,一副逍遥样子,见顾景舟与黄包车夫在争论,上前,轻轻将顾景舟推开,对车夫说,这是我家孩子,有事你跟我说。黄包车夫一看,又来了个细皮白肉的先生,竹杠敲得更厉害了,要1元5角,还出口伤人。郎玉书轻轻用手把对方下巴往上一顶,只听得“嘎嘣”一声,那车夫疼得拉起黄包车,转身就逃。
顾景舟很惊讶,一个古董老板,竟然还有武功。郎玉书呵呵一笑,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。刚才,他巧用的是一招广东人的“推手”。“小意思啦。”他说。看了看身材有些单薄的江南书生,他又说了一句让顾景舟几十年后还记得的话:“制壶人,功夫要跟壶一样硬朗!”
老上海
到了郎氏艺苑,顾景舟才知道,这里的“制陶工作”,原来是做仿古的枪手。对此,他并不是一点没有心理准备。郎老板出60元大洋月薪,总要物有所值吧。之前,坊间常常传说,某某壶手,被谁请去做枪手,一做就是几年。紫砂艺人,心是自己的,手往往是别人的。
仿古的帷幕,虽然还没有打开,但他内心早已被新奇和忐忑所占满。期待和疑惑,兼而有之。其时,他并不知道,即将发生的一切,对他之后的一生,非常重要;并且,“郎氏艺苑”将是一个永久加密的限制词。几乎对任何人,他将讳莫如深。
现在,顾景舟已经在郎氏艺苑待下来了。这里的气场是否清朗,运作的规矩又当如何,我们皆不得而知。久远历史的解密,除了当事者的回忆,唯一的办法,只能根据一些可靠的头绪、线索进行推理,最终让文字来引领并修复、再现那个被遗忘的历史现场。
首先,郎氏艺苑的地址,是在公共租界。其时抗战爆发,已近三个年头,淞沪会战中,日军将公共租界北区和东区,作为进攻中国军队的基地,并以海军陆战队代替租界巡捕。
公共租界在事实上被分割成两部分,苏州河以北地区成为日军控制的势力范围,人称“日租界”;公共租界的主体部分,即中区、西区及西部越界筑路区域,分别由英国、美国和意大利军队防守。由此,日本兵不能进入租界的那一带,但他们可以派兵在租界门口站岗。
“郎氏艺苑”就秘藏在公共租界的某一条弄堂里。
历史的景深里,弥漫着旧上海的特有气息。犹太富翁、宁波大亨、印度巡捕、英籍大班、广东厨师、淮北灾民、法国领事、四川作家、东洋浪人、白俄寓公……这些林林总总的混杂人等,每天在顾景舟周围的生活环境里来往穿梭。
春宵的惊梦里,总是误将他乡当故乡。顾景舟每每一觉醒来,便偏着头,等待上袁村头的鸡三遍,等着父亲边咳嗽边迈着小碎步从他窗下经过,去往蜀山茶馆喝茶。而外滩钟楼的钟声,总是从顾景舟恍恍惚惚的乡愁梦境里碾过,给他留下太多的余响。
郎氏艺苑的大门,是包了铜皮的,锁是德国弹子锁,特别大。进门的人,要登记;出门的时候,要搜身。而大门,永远是紧闭的。
顾景舟上班的第一天,即被告知,这里的一切,都不得对外泄露,包括自己的父母兄妹、亲戚朋友。本来,他想站在门口拍张照片寄回去,让父母放心,但是,一看这阵势,他缄口了。
哪天管不住自己的嘴,哪天就离开,永远离开这里。
被郎氏艺苑不欢迎的人,是永远不会成功、永远没有出息的人!
诸如此类、这里的规矩,像屋檐下的水滴,总是没完。
所以,在顾景舟此后的人生,他从来没有完整地向任何人讲述过在郎氏艺苑的一切。
天机,有时是在不经意间泄露的。许多年后,顾景舟在跟友人或徒弟的闲谈中,有时会不自觉地抖出一些“料子”,按我们今天的话说,那都是干货。
首先,是郎氏艺苑的环境。根据顾景舟后来的叙述,大略为我们勾勒出这样一个场景:
灰暗的弄堂深处,低矮的亭子间般的小房子,被隔成一个个空间。壶手之间是不见面的,你能听到隔壁有人在乒乒乓乓干活,但你不知道他是谁,更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壶。空气里,全是郁闷,作坊和外界完全隔绝。一个人关在小屋子里干活,吃饭时,饭菜由墙上的一个小木窗里递进来。饭菜倒是比家里要强多了,每顿会有几块红烧肉,有时会有新鲜带鱼之类。
在这里,做什么、不做什么,全由郎老板说了算。有时,郎老板会拿来一把老壶,让他仿制。而他仿制的茶壶,并不比原作差,有的,肯定超过了原作。有时,做到一件满意的作品,却不能打自己的印章,心里很纠结。顾景舟心细,就在壶的里面,做一个非常小的印记。